初一听这名字,就有些不寒而栗。
那时,我大约三四岁吧,听父亲说,大哥一家准备搬到豹子冲去住,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大哥是大伯父的长子,也是我们家族的骄傲。其时,正担任着区里的书记,是跺一下脚,这个区都要抖三天的狠角儿。放着好好的画一样的地坪河不住,搬到那个鸟不拉屎听起来让人一身冷汗的地方,大哥是不是有病啊?
父亲说,地坪河好是好,可人多田地少,加上凤凰关水库加坝扩容,低处田地被淹,必须迁出一部分人啊。
我说,那也轮不到他啊!
父亲说,他是区委书记,他说他得带这个头!
那一刻,大哥这个领导干部形象,一下子在我心中高大起来。
搬家那天,我也夹在大人的队伍里送行。沿地坪河上行三四里地再向西入云盖山深处,一条曲折蜿蜒的幽谷山冲即是。此地于我并不陌生,父亲带我去外公家总会经过这里。每次走着那步步惊心的险道,我总会想起父亲讲过的故事,说是山下的周屋湾里一位早起的行人有一天进冲时,被一只小豹子袭击,导致嘴巴被抓豁,至今歪向一边。那人还在,我也常常见到。于是,神情就会格外紧张,总要噘着小嘴埋怨一番。父亲不恼不燥,笑呤呤的望着我:小时多吃苦,长大好享福;小时练得胆子大,长大什么都不怕!
自然,父亲的话,在我心中是极有分量的。父亲前半辈子在金戈铁马中闯荡,成就了他不同凡响的人生经历,他总是能够通过绘声绘色的讲述牢牢地抓住我,让我成为他的铁粉。我至今在想,一个大字不识的父亲,用了什么魔力,让我这个轻易不大服人的人,却任由他的形象永远定格在我的内心深处?
在我的记忆里,很少有过与父亲较量。那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又是一次库区移民。其时,我已经是高中一年级学生了,对地坪河这个生我养我又让我有着许多美好童年回忆的地方产生了很深很深的感情。可是,有天晚上,我正好从学校回来,听父亲和母亲在煤油灯下商量,隐隐约约的感觉到我们家准备搬迁。我又一次听到了那个我并不想听到的名字从父亲口里冒了出来:“豹子冲。”父亲说一下就瞄我几眼,似乎他并不是跟母亲讨论这个问题,而是在征求儿子的意见。没有丝毫犹豫,我就脱口而出:“我不去那个地方!”
父亲母亲轮番上阵,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我依然不为所动:“要去你们去,我就住在地坪河!”
两个多月的冷战,终是以我的痛哭结束。在我上学期间,搬迁户原有的房子被夷为平地,那些陈年砖土化作了田地里的肥料。顿时,我惶惶如丧家之犬,失魂落魄地被父亲硬生生的接到了豹子冲。
在那个所谓的新家,几乎一年多时间找不到家的感觉,总有一种客居于此的意味。尤其是每次清晨起早赶往几十里外的学校,那条幽深的山谷,成为无法逾越的心理障碍。沟壑纵横,偏僻荒芜;蛇行小道,坟茔众多;野兽怪鸟,出没无常;没有哪一回不是神情高度紧张,一身虚汗湿透衣背。于是,那条山路,也就成为我暗下决心最多次的一条道路,如今想来,起码不止百回吧?其实,目的就是一个:走出大山,走出这个无法找到根的家!
如今看来,豹子冲一条山冲直线距离也不过两三里地,但当时却被曲里拐弯的羊肠小道拉伸得很远很远。山谷里分布着上中下三个湾子二十多户人家,出山一趟都成为他们的奢望。记忆最深的就是有个跛脚汉子经常要翻过冲子到罗田走亲戚,到了中湾,他的后面就拖着一群小尾巴,齐声唱道:“跛子跛,跛到上湾烧中火……”烧中火,就是做午饭,艰难程度可想而知。
走出大山的愿望,终于在几年以后实现。通过刻苦努力,我在文学创作方面出了些成果,进了那个时候人人羡慕的县文化馆。
都说,跳出农门一首诗。眼看着光明灿烂的美好前景招手了,但母亲和父亲却无法等待,他们先后辞世,硬是把我的根彻彻底底的留在这个小山村了。
之后,工作不断变动,人也从县城调到市里,故乡那个小山村离我是越来越远了。然而,不知何故,过去有些生分的豹子冲却总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家是没有了,老屋毁于一场火灾。如今杂草丛生的一块场坪怎么也找不出当年三联房屋和一个宽场大院的气派。只是,我总觉得它的灵魂还在,总感觉父母的音容笑貌还飘荡在这方天地之间……
父母不在,家乡成了故乡。或许是那斩不断的根脉牵绊吧,随着年龄增长,我对故乡却是越来越依恋了。于是,去父母亲坟头添一捧新土,献几柱清香,成了我亲近故乡的唯一方式。
常回,感觉人在变,故乡在变。原先那些熟悉的沧桑面孔越来越少了,见得多的是似曾相识的精神焕发容颜;过去那些包裹着家长理短的土坯瓦房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各式各样的楼房洋房;尤其是路,简直让人瞠目结舌,往日步行都磕磕跘跘的野岭山村,如今竟成为三条乡村公路的交汇中心;过去几个小时才能走出的大山,现在只几分钟就被车子甩在了身后。再就是山,阡陌连横,荆棘遍地的野壑山坡竟被打理得规整有序花果飘香;一遇洪水就泛滥的沟谷,砌上了崭新的石岸。谷底那方幽深的小水库,也改变了凶恶的模样,变得母亲一样温柔起来。虽然水池喷泉带来了城市的现代气息;但山羊养殖场还延续着传统的农牧方式。传统的现代的都在不断注入生机,故而,以往冲里人都不愿多谈的地名,今儿也被十分显眼的刻在了一块入山的大石上。豹子冲,连同一只腾空而起栩栩如生的猎豹,威风凛凛的守在山口,向万千过往的人们展示着它的无限自信。
故乡,以脱胎换骨的方式在改变,变得我这个山里的游子都不敢相认了!
听说,这些有侄儿爱平的功劳。侄儿原本在县里一家不错的单位工作,本来还有很好的前程,也许是父母的离世和叶落归根,触动了他的故乡情结,干得好好的他却突然辞职,回到故乡办起了山羊养殖场,并且经营得有模有样。然后,他开始治水修路,种花栽果,一点一点地愚公移山一样改变着故乡。他的精神打动了县乡村有关领导,层层出力,铺路修桥,把这个山旮旯联通到了山外,让许多名人巨贾到此觅趣。
回想起来,即便是过去,豹子冲也还是有着很多迷人的地方,大约是原来太忌于它的偏僻闭塞而被忽视。那时,一直传闻着“豹子冲有个仰天锅,三个举人不为多”故事,说明这里地脉山势亦有其独到之处。还有,名动英罗两县的慈云寺就建在冲后的云盖山顶上,要知道,寺庙选址那是十分讲究的,往往,有寺庙的地方就有历史文化渊源,古往今来,莫不如是也。
故乡变化出乎我意料,我对故乡情感的改变也出乎自己意料。豹子冲被我视为第二故乡。那个曾经不被我喜欢却印满我青少年时代青涩成长足迹的山冲子,不知何故,越来越让我难以割舍,越来越让我十分依恋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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